第78章
殿试是在奉天殿举行。
四更起,丙子科宋时榜的考生便被陆陆续续通过搜检进到殿内。有当值的小内侍引着他们依次序入座,还给倒些热水,没吃早饭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着热水吃上些干粮点心之类。
宋家是保定人,老家产驴肉,早上带的就是蒸饼夹酱驴肉。蒸饼滴油不沾,不怕脏手,里面夹着整片厚实的驴肉,吃着也不掉渣。一顿早点吃完了,桌面和手上还都干干净净,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,不用像那些吃酥饼、松糕的一样满桌掸渣,更不会油了卷子。
监试官进殿巡视时,他便已将考案收拾得干干净净,摆上用惯的笔墨纸砚,闭目养神,等待黎明放卷。
两位监试的御史进了场,打眼就见着他阖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,鹄峙鸾停,俊秀绝伦,深青的儒袍更衬得他肤色如玉,在这一殿中试举子中尤为出众。
考生中其实不乏俊秀少年、海内名士,但入场后多少都露出几分紧张敬畏之色,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平和松弛的——
就好像他不是头一次进到森严的宫中,而是曾出入多少回宫廷似的。
两位监察御史巡了一遍场,在殿外感叹:“怪道桓给事中成日介说他师弟怎么好,不看文章,这相貌气度已压过众人了。”
“可不是。我当年不说殿试时,就是刚入监察院那几个月里,每次上朝也都觉着紧张,过了好一阵子才能放松。这考生倒像是走熟了这奉天殿似的,全无第一次入宫的敬畏和新奇。”
似这等气度,只怕三国时的名士管宁也难比他了。
管宁还只是不去看乘轩冕的高官,这学生却是进了宫都不肯东看西看,只管修己静心,难怪能连中两元,小小年纪就办起了汇集一省名士的讲学大会。
黎明时掌卷官进来发卷,两位御史特地还给那几位翰林院检讨指了宋时一下:“见荣华不羡、入宫禁不惊,非常人也。”
宋时自是不知道考官们夸他有气度,若知道了说不定还得脸红一下——
他那也不是气度,而是他打大一暑假就私下干黑导游,靠带人游故宫蹭玩。他连龙床、龙椅都看过不知多少回,这外廷的大殿游得更多,还真是没法儿从心底生出敬畏感。
因为故宫逛多了,所以能从容坐在殿里应试,因为从容,所以被几位监试官、掌卷官盯着也不觉紧张。几位考官越发觉得他有器量,连巡场的几位御林军都指挥使、指挥同知和佥事们也不禁跟着看了他一眼,暗赞几声风流少年。
——长得好看,身姿也漂亮,怪道曾叫四辅桓家定作孙女婿!
这些指挥使、同知、佥事们对京师上下高官显宦的阴私更为清楚,知道宋时不光是个会元,更是曾跟周王妃订婚多年的前未婚夫,不免要要腹诽几句——放着这样好的一个女婿不要,还不就是为了攀附皇家富贵?
只不过桓阁老身居高位,孙女已然入宫,退婚之事又做得不算出格,别人看在天家的面子上不公然议论而已。
不久时近黎明,该放卷了,诸官员各归各位,只有几位掌卷官绕场放卷。大殿内一片肃然,只能听到翻卷子的沙沙声,众生都低头读卷,不久后便有才思敏捷的提起笔来打草稿。
宋时自然在才思敏捷的那批里。
他动手早,不光是写论文写多了,不过脑子都能下笔,更因为这科还教他师兄猜中了题目,正是考兵策!
去年六月,鞑靼汗王帖木儿率军袭扰边城,从雁门关长驱直入,大肆抢掠边关州县,兵燹所到处无数百姓流亡……
今年桓凌回到都察院,就曾细细了解过鞑靼犯边之事的始末,还递了一封备虏要务的折子,请朝廷慎选知兵事的武将驻边,重修边城以御寇虏,补齐边军的俸禄、甲胄、兵器,户部多拨钱粮以备掉动内地客兵支援边城……
这一本奏章上去,当下便得了天子批复,命选拔能战的旧将戍守边城,又下诏称要为朝廷百姓作表率,令后宫一体俭省用度,不必再要国库给内库添钱。
今年殿试考题,自然也是由这场兵事而来,问的便是如何治国靖边:
皇帝制曰:朕皇祖高皇帝以武功定天下,即位之始,思欲偃武修文,以德化天下……夫何连岁以来北虏寇疆,如入无人之地……朕闻帝王之道,在守四夷,今朕欲求长治久安之术——
这道题正合桓小师兄押的第一道题中心一致!
内则务本重农,外则治兵修备,才能令国家长治久安!
虽然不能全盘默写之前的模拟题,但把一些呼应题面的地方稍作修改,就能改一篇符合题意的考场论……策问。
宋时铺开稿纸,先写下标准开头:“臣对: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,必安攘兼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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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国须内修外攘,在内重本务农,以实国库,以安天下百姓,在外屯兵备武,御敌国门,以保家国平安。
先提纲挈领提出总论,之后却不能立刻分析论证,而要先在文中赞颂当今之治,答谢天子给他们这个进宫殿试的机会。
这段他就不客气地用了从前写过的,脸不红气不喘地赞道:“皇帝陛下以圣神之德,膺历数之归至……天下臣庶无不翘首而拭目而盼……”
天子如此圣明,又求贤若渴,给他们这些无德无才还未入朝的举子一个议论朝廷大事的机会,他们岂能不披肝沥胆以对?
从这以后才能正式给写对策。
安内之本在于农事,朝廷首先要劝农耕桑,修水利、防灾荒,又要严抓吏治,清除贪婪暴虐、昏庸无能的官吏,使百姓能安稳生活,如此国内可得大治。
至于国外虏寇屡侵之事,关键在于用人。
一是将官,须得选有经验的旧将,不可让那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子弟拿边关当作历练的场所。将官得了人,军士更要加强操练,军士数营合操,弓弩、神铳、火箭、刀枪……都要练熟。
而接战时更不可畏怯敌将,只管守在城内,任由虏寇绕过本城侵扰内地。据城待战,不若多洒探马于送外,早知虏寇动向,预备兵马器械主动出击。
唯将官敢战,军士能战,这仗才能打得赢。
虽然虏寇纵横草原、兵强马壮,本朝马匹和军士的骑术比不了对方,可我们能比战术啊!边军依城而战,容易补充粮草、兵械,又熟悉城外地势,还不能“敌进我退,敌驻我拢,敌疲我打,敌退我进”么?
“故臣即今之势以权战守之策,盖必以战为守,庶可以折方张之虏,而奠不拔之基也!”
这篇文本就有底本在,只是依题目稍更改一些词句,自然写得极为顺畅,一个上午就妥妥当当地写完了两千五百余字。然而写完之后,他也并不急着誊抄,更不急着交卷,只是拿在手里反复修改,一字一句都斟酌到改易不动的地步。
倒不是他的底稿写得粗糙,必须精修,而是殿试时四位阁老都是要做读卷官。他怕交卷早了,满场就这一份卷子递到考官手里,桓老大人会猜到他的身份,故意压低名次。
桓小师兄虽然一心向着他,可那位老大人却肯定对他心怀不满——若不然桓文怎么敢到他家打脸,桓凌怎么能为了他去福建?
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反正小心无大错,把这一篇做好的卷子从午饭前活活抄到了给烛时。
到这时候,若非只差一两段没写完的,就都强令清场了。他看准了交卷人最多的时候插·进队伍,到考场门口受卷官处缴了卷,便安心地收拾考篮回家。
他们交上去的卷子当场便有弥封官弥封,眷卷官眷抄成朱卷,再无泄露身份之忧。
六部九卿堂上官此时都在文华殿判卷。
他们判卷的日子只有不到三天,十五日考完,十七日下午就要填榜,十八日一早上朝时新进士就得到金殿上陛见,自然也没有让人慢慢批阅的工夫。考卷一批批送进来,众考官只略品文字,便给画圈点尖竖。
部院官员一个个忙得头晕眼花,四位阁老的待遇稍好些,诸官选在二甲里的才交他们复批,落在三甲的就只消最后略翻几眼,没有极优秀的也就不捡出来重排了。
而复批到最后,就要拣出十二份最优秀的卷子递到御前,请天子亲自批阅。
他们从三月十五下午拿到第一份卷子便开始忙碌,直到此时才能稍歇。吕首辅拿着十二份佳卷笑道:“往年试礼用、治乱的多,今年策兵事,我还当这些举子们承平日久,写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实策,却不料还有几名举子答得极好。”
他已会同那三位阁老排好了前三甲,粗老的手掌抚过卷面,笑道:“不知这个答务本重农、治兵修备的学生是哪儿的,竟教将士勇于出关迎敌,还真写了兵法,真敢答啊。”
张次辅笑道:“那卷子也不光是敢答,我看他的兵策也有些可行之处。咱们的马匹比不上鞑靼那边的,也不能一味缩在城里,只保得边关一座城不失,不管关内受人掳掠。不然朝廷派将士戍边做什么?”
三辅李勉却是率直地说:“他这兵策我看着倒与前日桓给事中上的策略有些不谋而合,也说要选任宿将,整修兵备……只军粮这里他写得更大胆些,要让朝廷从河南直接运粮到边关。河南是中原粮仓所在,若从黄河运粮,的确能省一笔周转银子……”
他兼着户部尚书的差使,对督粮之策格外注意,说起来便滔滔不绝,却没注意到桓侍郎自打他说了“与桓给事中不谋而合”之后,便一直默默无语,神色颇显复杂。
这份卷子他一见着就觉得眼熟,写的攘外之策有他那不肖孙儿的手笔。御史谏书轻易不会传到外头去,除非本人亲自教他,别的考生如何知道?那宋时又如何能不知道?
可他看着眼熟又能如何?
这卷子最初不在他手里,而是兵部尚书马大人先判了,画了重重的圈又转到吕首辅手里。首辅转给次辅又转给三辅,四人看过之后不仅都高高地画了圈,马尚书更亲手写出了“诸作多缀浮词而暗于本论,子独能条析用兵之道,可以裨朝堂之用策”这样夸得极狠的评语。
他还能做什么?还能怎么判这卷子?
不管这卷子是不是宋时的,他做四辅的在朝廷抡才大典上却不能有任何显露私心、落人把柄的地方,不能在一片圈后无缘由地落下点。他只得当作不知那卷子是谁的,咽下苦水,只看那文章夸了句:“皆宜措诸行事……
“可称为俊杰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