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京的书房

第4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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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学大会贴着端午节举办,既看了热闹的龙舟比赛当开幕式节目,又不用多花钱,两下便宜。就是在树下吃酒的时候,也能看到远处溪上有人打水秋千——荡秋千的人从河面一次次高高荡起来,荡到最高处翻身一跃,就像奥运会上的高空跳水,激起一片水花和叫好声。

嘉宾们看水秋千的看水秋千、做诗的做诗,宋时又找人要来纸笔、围棋、投壶、双陆等玩物供他们打发时间。渐渐天将近午,阳光炽烈起来,就有早先安排好的车夫赶着马车而来,载众人到交椅山前的宋氏书院里就餐。

才饮象洞酒,又食武平鱼。

武平县依山傍水,虽然海味少些,鲜鱼河虾却随手可得。更兼本县的猫竹夏笋味道特别鲜甜,林中傍生竹簟,到午膳时,便都被翻着花样做出不同菜色端到席上。

鱼自是要与羊凑一席才能得个鲜字。武平县住户多是旧朝从中原一带迁来的,擅长做的是红汤的焖羊肉、羊肉煮酒,不过这大会上兼请了全武平的才子名士,也专预备了清淡的白切羊肉、焖糟羊肉。

本地养羊的人少,故而羊肉菜略少一些,猪肉做的菜更些。六月间的小猪已经阉过了,没什么腥膻味,膘还没全催起来,肥瘦均匀而细嫩。

吃也吃得精细,蹄膀用硝腌了作水晶肴肉,里脊剔出来挂糊软炸;五花肉或用酒煨作东坡肉、或大块红烧,或蒸梅菜扣肉,或合冰糖炖成樱桃肉,或打花刀炸熟,浇红汁做成荔枝肉……还有剁成精精细细的臊子,蒸做狮子头、本地风味的酿豆腐,哪一道端出来都令人食指大动。

另有鸡鸭鹅肉,粉蒸、白煮、香糟,都是整只端上。如鹌鹑、黄雀等小飞禽或炸焦了整盘上,或剁成泥做点心,拼成攒盒摆在正菜周围。

攒盒却不算正菜,只是佐酒小吃,里面多是些糟腌或风干的鱼、肉、鸡、鹅、干鲜果品、咸点心,还有烤制的五香牛肉干。

朝廷禁止宰杀耕牛,唯一能吃牛肉的时候便是在牛将老死时,由官府派人屠宰,才能偶尔得一回肉吃。所以每次遇上杀牛,宋时都会买几块回来解馋——牛腩当场就炖,腱子肉或做卤牛肉、或烤成牛肉干。

肉干大部分都是五香味的,照顾福建人的清淡口味,只在他们这桌有外省官员的席面上,攒盒里带了用茱萸油浸的辣牛肉丝。方提学老家在湖广,也是能吃辣的人,打眼看见红油,筷子便直接冲着浸在红油中,表面沾着细细白芝麻粒的辣肉丝下去了。

辣味浓厚,略带些苦、辛味道,但苦味一入口就被牛肉干本身咸甜香辣杂陈的味道压了下去,微微的苦反倒爽口。这牛肉干分明是浸在茱萸油里的,却清清爽爽,没有凝成块的猪油,也没有菜籽油的油臭,实不知他家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巧手的厨子。

他怎么品也品不出这辣油的做法,便指着牛肉问宋县令是怎么做的。

宋大人笑道:“这茱萸油不是猪油煎的,而是茶籽油煎的,味道自然清新。原先下官家爱吃猪油和香油,自从到广西做官,小儿见有茶油卖,就常买茶油来吃,不大吃猪油和菜油了。”

菜油有股气味,比不得茶油清爽,不过猪油还是比茶油香的,要不是儿子管着,他倒宁可多用猪油做菜。

宋时正在这桌上陪坐,便主动起身解释:“茶油质轻而清,清热解毒、凉血止血,能补肝明目、益肠胃,常吃能使人体轻健,不易积郁痰湿……”

他当年带团到江西,有一家合作的旅游用品纪念商就是卖茶油的,他还背过人家给的一个朱元璋登基之后封茶油为“御膳用油”的宣传软广,带团上人家店里扫货去呢。

这要不是大郑太·祖提前穿越过来改变历史,他现在就能搞明白那故事是真的还是茶油厂家特供的明史了。不过故事可以存疑,茶油富含不饱和脂肪酸、油酸、亚油酸倒是真的,比吃动物油健康。

方提学笑道:“你竟还懂得些医理?本院家乡也有人卖茶油,只是不如卖菜油的多,素来也少吃它。若真有你说的这些好处,往后倒该多买它来吃了。”

宋时连忙谦虚道:“学生哪里懂得什么医术,不过是见乡民种此树榨油做营生,多问了几句,又往医书上查了查罢了。”

方提学看着那盒红艳艳的牛肉丝,便不由得口舌生津,一定点要夸他:“朱子曰:论先后,则知在先;论轻重,则行为重。能知百姓艰辛,肯做实学,便不负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了。”

他遵奉的是朱子理学,爱讲“知行常相须”。

下午讲学大会召开,登台讲课时,他讲的也是朱子的知行论:“知行常相须,如目无足不行,足无目不立。”

知行虽有先后轻重,却不能拆分,两者便如人之眼与足,若少一样便无法穷究天理。

做学问者须穷天下之理,知天下之事。然而若仅是知之而未亲自行之,则其“知”也非真正通透完全的“真知”;只有待亲自“行之”之后才能深入理解所求之理。知与行相互推进,知之愈明而行之愈笃,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。

知行之说虽是人人都知道,但方提学讲来深入浅出,又引东南三贤中另外两位的“致知、力行互相发”“知行相须互发”,及其弟子陈淳“知行互发并进”的说法,层层递进、步步剖析知与行相因相须的道理。

这一讲足有一场大课的工夫,台下寂然无声,都细细记忆、琢磨着提学所讲的道理。

宋时也在台下拼命记笔记——这可是提学大人亲讲的,他秋试还要在本省考,到时出卷子的考官仍是方提学,记下提学的理念,考试时才能把握中心思想不跑偏。

台下不少人都跟他是一样的心思,提学自然明白此意,只静静等着他们。直到讲学停下来一会儿了,台下众生才回过神来,在宋时引导下起身谢方大人授课。

方大人淡然一笑,朝台主席上坐着的宋县令点了点头。

不一时宋县端着官袍下摆走了上去,亲自作主持人,对台下学子们说:“诸人若有不解之处,可用一幅纸写下自己要问的问题,密密折好。待会儿将有衙差捧箱过来收取,大会结束时讲学的两位大人、两位老先生都将于其中各挑三个问题作答。”

不能按着记者招待会来,让他们张口就问,得像网络采访一样筛选出合适的问题。

但就这么个提问机会,平常也轻易落不到这些普通生员身上。台下众人一片哗然,连笔记都顾不上补了,连忙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要问什么,或与同乡好友商量,众人同问一个问题,好叫抽中的机率更高。

方提学听着底下嗡然议论的声音,却不下场,而是扫了扫台下,清咳一声,朗然道:“方才我讲的‘知行相须’之理,可曾讲得明白了?若已确知此理,问题便可不限于‘知行’。”

噫!这不就可以围着四书提问,多打听得几分明年秋试的考题了?

众生连忙又把刚写下的“知行”字眼划去,冥思苦想如何提问才能套出考题。方提学高台上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,含笑摇头,缓步走到台下领导席中,回头敲了敲嘉宾席宋时的桌子,轻松地问了一声:“诸生此时都已知我所讲,正思量着该再问本院什么,你这学生却只顾书写,莫非还不曾‘知之’?”

宋时一心听提学讲课,根本没在研究考题,是以被点名时也是气定神闲,心态平稳,站起来应了一声“是”。

他不只背过好多篇写到“知行相须”的论文,还掌握了王阳明圣人“知行合一”的心学理论以及或王夫之“行先知后”的唯物主义知行观,甚至能现场把哲学理论往前推进六百年。

不过方提学不是真要听他报告,他也就以同样轻松的口气答道:“学生今日听了老师讲课,只算初得‘知之’,此后还须多用功读书,以行促知,待到秋闱中挣下一个功名,才敢对老师说一声又深‘知之’。”

方提学朗声笑道:“你这学生倒是胆子大,凯有拿圣人言辞作排调的道理?本院倒看看你明年能拿个什么成绩——你莫以为回了京我便追究不着你,这里还有个桓通判是你亲师兄,我到时候只找他要乡试名录!”

宋时低下头谦恭地说:“老师放心,到时候学生必定亲自把名次递到老师面前。”连卷子都得递到老师面前,考多少名就全凭老师填了。

方大人尚不知道他的胆子叫自己养肥了,敢在福建考举人,只想着顺天乡试易过,他又有个好师兄在身边指点,蹉跎不了几年,便满意地挥挥袖叫他坐下。

他自己也坐回首席,对身旁的桓凌说:“桓世侄与宋子期相好,来日也替他补习补习。你们师兄弟若都做了少年进士,说出来也是一桩佳话,你先翁面上也有光彩。”

桓凌应道:“我们也正有这般打算。师弟过完端午也要和我回府里,到时候还要叨扰年伯,望年伯不弃。”

他自然地大包大揽,将宋时的事说得像自家身上的事一样,方提学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,直接应了下来。

此时宋县令正在台上主持,并不知道已经有人不声不响地顶替了他这老父的位置,为他儿子的事跟老师沟通,仍是兢兢业业地在台上主持,请下一位讲官,前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大人上台。

他们排讲座顺序是按着在职时的官职顺序来排的:方提学虽是七品御史,却位卑权重,在京三品大员也要在他面前折腰的,自然无人敢排在他面前;之后便是曾任五品吏部郎中,却早早抛下实权清贵之职,回乡作了一位讲学名士的张郎中;在湖州知府任上告老致仕的王大人;最后才是见任六品通判的桓凌。

张郎中自己开书院授课,讲学经验丰富,并不讲理学,而是讲跟考试有关的基础理论——立国百四十年来,《大学》《中庸》题都出得差不多了,考题最可能出自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而《论语》又是记录孔子言行之书,更可能出题,他便摘了一段“八佾”来讲。

而王知府是做了多年亲民官的,以实务为先,讲的是朱子传人陈淳的《北溪字义》。

陈淳讲“力行为主,致知副之”,较之朱子的说法更合他的心意。不过之前方提学讲了“知行相须”,他不能再接着讲知行,便讲了《北溪字义》中的“敬”。

朱子讲“居敬穷理”,他便从这个“敬”字讲起,给台下众生讲如何持敬修心:无事时心平气静,不神游外物,有事时则心中只装这一件事,不要被第二件、第三件动摇。

虽然跟考试无关,也不是教材主编朱子本人的思想,宋时还是很认真地听了——这个持敬工夫对拖延症也很有用啊。要是真能做到专心一事,不被闲书、杂事、门外卖东西、打球的声音打搅,学习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!

回来写个座佑铭贴墙上。

王知府讲学终了,台下众人照例起身致谢,然后研究该向他提什么问题。宋时飞快地写了一个中庸题折起来,便注目眼前座席,一眼不眨地看着桓凌朝台上走去。

终于轮到他师兄讲课了。

他亲师兄,学问特别好,能考全国前十的!

他的腰板儿悄悄挺直了几分,抖擞精神、抓紧毛笔,只等着记下他整场讲座内容。

作者有话要说:参考

评《诠释与构建——陈淳与朱子学》熊循庆

北溪字义宋陈淳

朱熹与王阳明知行关系比较张慧霞

再谈朱熹的知行观傅小凡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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