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 请客吃饭
祝微星去渔舟街上的卫生所给奶奶拿风痛贴, 老人家腿脚不便,冬天难免难熬。焦婶说有两年奶奶疼得差点起不了身,今年倒挺好, 大概是取暖器的效用。
在卫生所遇到麻将馆的老板阿珠。当时祝微星从苗香雪那儿拿了钥匙第一回 登门姜家就是托这位姐姐的福。其后每次遇上, 祝微星都免不了被她多方面调笑打趣, 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。
但阿珠这两天感冒了,来取药,没了往日谑性,整个人慵倦无神, 出门还差点被人撞了,趔趄着被祝微星扶了把。
她要骂那不长眼的, 回头打量片刻又收回跋扈态度, 转而叮嘱祝微星:“你最近是不是常见姜翼?让他小心。”
祝微星没明白。
阿珠示意他看后面几个刚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:“我这两天来打针,老看这几个家伙在附近晃,都是打听姜翼的, 那小子是不是在外面又得罪人?”
祝微星连忙回头,发现撞了阿珠的是俩黑衣黑裤人高马大的男人,不像地痞流氓,倒像保镖打手,出现在弄堂里的确突兀。
阿珠说:“但也不用太担心, 我觉得姜翼该能搞定。按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眼,姜翼看着不着调, 其实是个有大本事的,至少比他那妈靠谱的多。”
又骂苗香雪, “平时在家防我跟防贼, 出了门还不是要我给她盯着儿子。她与其这么到处奔忙,不如安分点过日子以后享儿子福。可这女人不听我话, 脑子有病,不折腾不开心。最近好像又被人骗,硬要姜翼去A市验什么血,儿子不理,她就不回,两人为这事僵了快一个月。”
听她意思,姜妈妈每回离开似也不是完全对家里不闻不问,还在弄堂找了眼线给她报平安。只不过思维已有定式,母子俩脾性太像,水火不容,注定无法和平共处。
阿珠也不知怎么知道祝微星和姜翼交好,半点没藏姜家事,一路叨叨着全给说了,像要寻个和事佬。直到又见个熟人从出租上下来,才住了嘴。
是梁永富。
羚甲里人出行多样,公交步行,电瓶自助,就是没见过坐出租的。
看他西装革履一身精英气,祝微星听见阿珠意味深长的“啧啧”了几声,低喃:“这也是个本事大的,就是不知梁奶奶能不能享到儿孙福。”说完径直进了六号楼。
祝微星对上梁永富目光,没迈步,礼貌地等人走到近前,同他点头招呼。
梁永富带着惯常的温柔笑容:“新年好。”
祝微星说:“新年好,新年还要加班?”
梁永富看了眼挎着的公事包:“小事,我劳碌命,去办了才放心。”
祝微星点头:“还没恭喜你转正。”
梁永富知道他听见那日自己和妹妹的对话,大方点头:“运气好,短期得以调岗留任。”
见祝微星看着自己,梁永富坦诚:“说起来其实要感谢你,上回你住院,连带FO巨象百货开业的公关事件,我都有参与,大概领导觉得结果不错,才给了些青睐。”
祝微星:“那是你工作周到,算不得我功劳。”
梁永富却摇头,又似想起什么:“我还是觉得托了你的福,说起来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欠了顿饭,择日不如撞日,就今天?你不用请我,我请你。”
上回梁永富帮着送祝微星去医院,还给他善后,祝微星是欠他一份感谢。谁请谁另言,这顿饭,祝微星应了。
年节期间,没太多餐馆给他俩选,难得渔舟街的炒菜馆还在营业,两人到里面寻了处位子。
才坐下,梁永富便开始滔滔不绝,点菜点肉点鱼点饭,大补特补的年节,他像是几天没吃饭了。
见对面祝微星疑惑,梁永富才后知后觉,讪笑:“我刚领了工资,肚子正饿,贪心了点。”
等菜间隙,祝微星见他四顾打量,脸带感叹。
梁永富说:“你相不相信,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,第一次踏进这家店。”
祝微星不语,只听他言。
梁永富笑:“我没来过,但我能背得出菜单。这里算是渔舟街,最好的炒菜馆。也是我从小到大记忆里,最好的饭店。我小时候放学,每天都往返在这条路上,进不来,但天天看,连菜单都烂熟于心。‘能来这里吃顿饭’,曾经占据了我好几年的人生愿望。今天……也算如愿了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但内里之繁杂之心酸,不是祝微星这泛泛之交能随便接口的。
很快,他又自我圆场,解了个中沉重:“能完成一个愿望,就能完成第二个,人都是向上走的,对不对?”
祝微星同意:“你前途无量。”
梁永富又笑,这回笑容到了几分眼底,刚要开口,他桌上手机响。一见来电人,他立时肃容,向祝微星示意抱歉,接了电话。
梁永富语音轻缓,嗓音恭敬,先对那边汇报了这几日的工作,又定了后两日的忙碌行程,挂断前,他态度添了丝关切软意,说:“吕特助,缪先生昨晚在酒局上喝了不少,他胃不好,今天的咖啡不宜过浓……是是,我知道您清楚他习惯,好,您的吩咐我记住了,再见。”
扣上手机,祝微星见他表情沉了一秒,立时又柔下眼,对自己道歉:“不好意思,老板秘书的电话。大公司发展好,压力也不小。”
祝微星听出他话里有话,倒未不满,更像遗憾,问:“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?”
梁永富忙摇头:“老板愿意给机会,我哪敢不喜欢。只是……说来矫情,现在被调去总公司千山固然好,但我当初的确是冲着FO电器去的,就这么离开了,我有些可惜。”
菜上了桌,按祝微星的习惯,食不言寝不语,但今天他兴致不错,边吃边和对方聊:“千山集团不好?”
梁永富:“当然不是,一出生就被燕家放逐,在外长到十八岁才回,不学经商去学音乐,被骂几年不学无术,浑浑噩噩长到二十二,才浪子回头翻然醒悟,两年时间创公司,两年时间收燕氏,两年时间熬废了燕家满门坐上今天这位子。燕瑾凉是厉害,捭阖纵横,商业奇才。这样的人,在他手里的千山怎么会不好。但我觉得这企业太像他,虽强悍威风,难免豪横狂纵,行事总落人话柄。”
祝微星懂了:“你喜欢刚柔并济,绵里藏针的企业文化。”
梁永富:“我只是不喜欢让场面太难看的行事。”
祝微星:“那和FO电器有何关系。”
梁永富问:“你知道‘竹石制造’吗?”
祝微星抽了根桌上的筷子。
梁永富点头:“南方地区数一数二的五金制造商,产品涉及日用、建材、化工,几乎家家户户都用,是楼氏企业曾经最赚钱的子公司之一,却因为一场官司,一夜之间关了九成九的工厂,也就我们这样十年不知要换餐具的地方,现在还能看到竹石的东西。”
“我学法,有一期课题就是当年燕家和楼家当众反目的‘竹石制造技术侵权案’,我特意为此请教了很多老师学长,甚至亲历那场官司的当事律师。”
说到专业,梁永富退了几分温煦,眼神显出锐利:“楼燕两家那两年正值各自权利交接期。燕家长子,也是燕瑾凉的大伯初初执掌燕氏,故意让燕瑾凉这边缘小侄接这案子,想挫他锐气,因这不锈钢接缝技术的确原产楼家,胜算不大。结果燕瑾凉从源头下手,证明楼家专利造假,核心技术泄露乃员工私下倒卖,让楼家赔付一亿名誉费败诉。社会舆论至今谈及此案都评价两极,说楼家因此元气大伤,自此一蹶不振,燕家大获全胜,燕瑾凉得以进入燕氏权利中心。燕瑾凉得多少赞美,楼家就受多少奚落,殊不知真相恰恰相反。”
祝微星抬眼,面露好奇。
梁永富说:“楼家开了二十年的制造厂,专利若造假怎么敢去告燕家侵权?即便侵权是真,证据又如何赶巧被死对头家一个才出茅庐的小辈收集?再傻也不至于。”
祝微星:“楼家有内鬼?”
梁永富摇头:“你的眼神明明有答案。”
祝微星:“我只是瞎猜。”
梁永富笑,也不介意:“楼家故意为之。”
祝微星:“为什么?”
梁永富:“那时楼家小家主硬被推上主位,传言楼方鹤留下多位左膀右臂为其保驾护航,其实根本是蜀中无将,猴子称王,早在楼明珏意外车祸身故,楼氏已内忧外患,腹背受敌。那些所谓的元老一个个狼子野心,亟待瓜分楼氏。竹石案发前一个月,新董事长将这南方最赚钱的子集团拱手相让,可惜这聚宝盆转眼便因输了官司被砸穿老底,那些眼红豺狼来不及喜笑颜开已空欢喜一场。竹石案后,楼家高层重新洗牌,半数倒戈,七成产业重回到新的小董事长手中。”
“事情还没完,半年后,楼家的竹石不锈钢技术再次被爆表面处理有重大技术漏洞,被国家封产调查。楼氏面上损失重大,其实只放弃了早不盈利的竹石制造,顺便把使用同种技术的燕家同类公司全部拖垮,以致燕家当年总集团利润缩减七分之一。竹石案让楼家赔了燕家一亿,却让燕家在其后几年蒸发了几十亿,半点不亏。这场官司,楼家看似自断一臂,实则以蚓投鱼。对内逐个击破作妖元老,对外一波带走竞争对手,最重要还卖了当时不被燕家看好的燕瑾凉一个大人情。燕瑾凉与燕家人不和,竹石官司给燕瑾凉挣了大名声,却没让燕家得到任何好处。也为燕六少其后反扑奠定基础。燕瑾凉是厉害,可世人不知,让他打败楼家的第一个机会,是楼家当家人拱手赠予。这一石四鸟,不动声色,运筹帷幄,雷霆手段,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商业奇才。”
听梁永富不吝赞美,绕了一大圈,祝微星明白了,他问:“可楼明玥要真那么厉害,楼家怎么会败?”
梁永富听他直接报了对方姓名,显出惊讶:“你听说过他?”
祝微星颔首:“从燕家新闻里看到的。”
千山行事高调,燕瑾凉舆论热度极高,谈及他们常会带出楼氏老新闻理该不足为奇,但他还是意外:“楼家最后这任当家的个人信息被掩得极深,我以为网上具体知道的人该不多。”
对祝微星看法,梁永富也不认同:“楼明玥为家族企业向经理人转型,从上台就故意弱化楼姓在集团的存在感。却被竞争对手抓住这一点,抹黑他在楼氏八年的建树直至今天。楼明玥若真有错,一是心软,二就是,命太短。事实已证明,有他在,才有楼家。FO电器哪怕被燕瑾凉收购,楼氏对内的管理模式仍在沿用。燕瑾凉也认可他的经营理念。只可惜,楼明珏楼明玥费尽心机创立守护的FO电器,最后却由燕家人发扬扩大,也是讽刺。”
祝微星听着,轻轻将竹石制造的筷子放回筷筒,像总结,又像感叹:“所以再厉害又怎么样,到头来,楼明玥还是白忙一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