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京的书房

第一百六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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遣返鞑靼来犯,杨御史仗剑守城,立下大功,自北疆还京,当日便奉召觐见,实在不稀奇。但不乘车脚,以马代步,且带着一辆大车横穿东市,直往奉天门,委实引来不少眼球。

“车上都是什么?”

“必是金银珠宝。”

“我瞧着不像,八成是北疆运回的番粮。”

“好大一车!”

“如不高产,陛下岂会口谕褒奖!”

车行过,巡城官兵,街旁百姓,酒楼茶肆上的官员小吏,皆目光灼灼,紧盯车身,猜测纷纭。更有性子急的,恨不能穿过蒙布,一探究竟。

有同杨瓒不睦的朝官,坐在酒楼窗栏之后,见此情形,借几分酒意,出言讥讽道;“佞臣小人,当真不知廉耻!贱-途之行,似商户小贩,招摇过市,何其可笑!”

闻言,在座之人互相看看,有不以为然,也有反感蹙眉,均未附和。

伙计弯腰垂目,上菜送酒,殷勤伺候,似未听到半句。

得几枚赏钱,更是千恩万谢,好话不要钱般吐出,捧得几人飘飘然。先时出言讥讽之人,更是大放厥词,有些忘乎所以。

下楼之后,见左右无人,伙计躲到角落,自怀中取出巴掌宽一本薄册,以炭条勾画记录,凡是官员言行,一字不落。

“啧!”

写到最后,伙计撇撇嘴,将小指搓上炭灰,压在字尾。

“这样嫉贤妒能,还想青云直上,入阁拜相,简直是做白日梦!嘴上没把门的,活该七品到老。”

伙计嘿嘿一笑,翻页记录下几行,满意的合上册子,藏进怀中。

今日的消息,送去北镇抚司,七品官都做不得,发到北疆西南去做个八、九品,保住官身,就该谢天谢地。

若是削去官籍,跌落云端,变成小吏,也只能认倒霉。

谁让志大才疏,口不留得,说话不过脑。

诽-谤-朝官是一例,讥-讽-朝廷北疆战事,又是一例。

虽说御史给事中靠嘴皮子做官,但说话办事也要有根据。

红口白牙,鼻孔朝天,鞑靼狼子野心完全不见,盯着边军请功,说个没完没了。

什么叫祸由兵起?

什么是奸臣误国?

什么又是圣君当仁及八荒六合?

照着他说,等鞑靼打来,干脆放开边镇,由其大肆劫掠,官兵眼睁睁看着,不做防御。其后,朝廷再派遣使臣,带去金银丝绸,犒劳贼匪,赞一声“抢得好”?

简直-混-账!

想起战死蓟州的弟兄,被鞑靼劫-掠-烧-屋,无家可归的边民,伙计怒气上涌,肝火外冒。

若是在边镇,这样的官,就该丢到鞑靼跟前,让他去仁义!

恩^京^的^书^房…

和豺狼讲理,看看会是什么下场!

记起身在何处,伙计握紧双拳,咬牙压下不平。

用力搓脸,掩去怒容。

走出角落,闻二楼叫人,立即提起热水,搭上布巾,噔噔噔跑上木梯,更殷勤的伺候起来。

同在酒楼的西厂探子,咂咂嘴,一边拨拉着算盘,一边暗道:不知是哪个运气不好,被诏狱的探子惦记上。查出个子丑寅卯,官做不成,怕是命都保不住。

酒楼之内,仅为皇城各处一个缩影。

自西厂复立,厂卫之间,番子之内,竞争愈发-激-烈。

换成弘治年,一条街市,锦衣卫“占住”,东厂便不会多派人。

现下,别说街市,生意好的酒楼茶馆,尤其是朝廷官员常来常往,外邦使臣及南北豪商经常光顾之地,至少要进驻三个探子。

镇抚司一,东厂一,西厂一。

非是南镇抚司不掌外事,三个绝打不主。

北疆论功,顾卿升任锦衣卫指挥使,掌北镇抚司。赵榆升锦衣卫同知,掌南镇抚司。

因前事,牟斌请辞官归乡,未获准。天子念其旧功,绝口不提其办差疏漏,反屡次褒奖,发下赏赐,改调金陵,管南京镇抚司事。

按照常例,不出意外,牟斌将在此地养老。

以罪转调,日子定不好过。但牟指挥使品级未降,皇恩未减,十分明显,仍得圣眷。南京官员勋贵,除魏国公等树大根深的功臣外戚,见面都要客气三分。

如若牟斌不服老,继续在南京发光发热,其职业生涯,未必不会-焕-发-第二春。

原因很简单,南京是养老之地不假,却近江浙湖广,财货丰腴,水陆畅通,消息传递更快。

浙海一带的倭贼海匪,被杨瓒王守仁刘瑾剿灭,赶尽杀绝。福建广东附近,仍偶有出没。

受其影响,苏浙之地,若有海匪死灰复燃,卷土重来,南京镇抚司,当第一时间得知消息。

越想越是在理。

牟斌抵达南京,见过一干同僚,搬入镇抚司衙,查阅往年记录,立即面色黑沉。

官员到金陵养老,厂卫于此,却不可碌碌无为!

牟指挥使上奏天子,言明忧心。得到恩准后,联合新任南京守备太监,大刀阔斧,在南京镇抚司进行“改-革”。

所谓新人新气象。

牟斌的到来,彻底令南京镇抚司改头换面。

随锦衣卫振作,重现龙精虎猛,在此地养老的官员,均生出危机感。

吃饭睡觉,被人盯着,尚且能忍。

和美人-风-花-雪-月,看星星看月亮,畅谈人生哲学,都被人盯着,甚至是明目张胆的盯着,是个人就受不了。

实在受不住,南京官员联合起来,好话说尽,软硬兼施,牟指挥依旧不为所动。

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

每天无所事事,除喝茶聊天就是侃大山,完全是浪费米粮,徒耗禄银,坚决不成!

没事干?

交给本官!

牟斌同镇守太监商量,奏疏递送顺天。

敕谕抵达,南京文武顿陷-水-深-火-热。

没有政事可处理,好办。

文官修书,顺带翻阅资料,查找旧日案卷,对照番邦四夷,绘制舆图海图。武官也不能闲着,调集卫军,十日一操改成五日一操,路上操练不够,水上继续!

见到东倒西歪,一个时辰都站不住的伪军,牟指挥发了狠,五日改成三日。谁敢不满,都给本官扔海里,不脱一层皮不算完!

不过两月,南京文武均摇身一变,抛却养老状态,开始卧薪尝胆,奋发进取,为朝廷建设事业添砖加瓦,努力奋斗。

朱厚照得悉,不仅没有怪牟斌手段-严-酷,反而大加赞赏。

自此之后,金陵旧都,再非朝廷官员“流-放-养老”之地。接到转调官文的文武,也不会哭丧着脸,哀-悼-前途无望。

不耐勾心斗角,喜好做学问的朝官,纷纷动起心思,甚至主动上请,转调南京。其中就有王守仁的亲爹,现任礼部侍郎王华。

王侍郎想得很清楚,以他的能力,做到一部尚书已是极限。入阁之事,根本想都不用想。

与其留在顺天,不如请调应天,修书立传,开办书院,远播贤名,为儿子的前途铺平道路,拓展关系。

内阁相公,六部九卿均已耳顺古稀。天子不及弱冠,今后必重用少壮。

朝中的人脉固然重要,“新人”更不容忽视。

天地君亲师。

血缘之外,再没有比“师生”关系更为牢固。

王守仁有剿匪之功,至双屿卫驻守,更是难得资-本。他日还朝,至少也是六部郎中。如立下大功,侍郎也非不可能。

父子同朝为官,不算稀奇。同朝之内,子超父品,却会为世人-诟-言。功劳再大,也有可能被降品。

前宋科举既有此例,何况今朝。

为免王守仁被压-制,抱负不得施展,王华立下决心,主动请调南京。

奏请递送文渊阁,内阁商讨之后,知其去意已决,上奏天子。

朱厚照考虑数日,将奏疏压下。遣刘瑾至侍郎府传口谕,王卿家父子皆国之栋梁,朕当重用。

旋即,王华被授太子少保,升礼部尚书,仍留顺天任职。

王守仁知悉,写成家书,快马送入京城。

看完之后,王侍郎当即掀桌。

什么叫外边很好?什么叫正在格物,不便入京?什么叫钻研-霸-道,欲为国朝开疆?

当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?

这不孝子分明在说:爹,儿子心里有数,别瞎忙活,省得越帮越忙。

越想越气,记起王守仁少时,王华顿觉手痒。相隔十余年,又生出揍孩子的-欲-望。

在这一点上,王侍郎和谢阁老很有共同语言。

只不过,对儿子下手之前,还需找杨探花聊一聊人生。

无他,儿子变成怎样,这小子就是罪-魁-祸-首,万-恶-根-源!

值得一提的是,原南京守备太监傅容,借顾卿相助,如愿调回顺天。

知晓牟斌和继任者的消息,傅容不免有些遗憾。如果咱家没走,说不得,也能得份功劳。

思量半晌,难免失笑摇头。

古人早有言,鱼与熊掌不能兼得。人心不足蛇吞象。

既已回到顺天,升调司礼监,便不可再生-贪-念。何况人在京城,时常御前-露-脸,还愁没有立功穿透的机会?

他早打听清楚,都察院的杨御史和顾指挥交情莫逆。

有这层关系在,甭管怎么说,只要不犯错,后半生的日子都将顺遂。

想到这里,最后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。

傅容站起身,抖抖衣袖,唤来一名长随,知杨瓒奉召觐见,人已过奉天门,眼珠子转转,立即叫两个小黄门,抬脚离开值房。

不是十拿九稳,也该碰碰运气。说不准,真能说上话。

可惜,傅公公的运气实在不好。

杨瓒带着满车玉米,穿过奉天门,直往乾清宫。

丘公公在侧,知晓车上是天子惦记的番粮,行事愈发谨慎。

眼睛瞪起,生人勿进!

沿路遇到“碰运气”的中官,通通瞪走。

犹不死心者,望着杨瓒,表情格外生动,仰-慕-杨御史而不能近前,实为平生之憾。

转向丘聚,登时换过一副面孔。

只你会瞪眼?咱家也会!

御前伺候?

咱家得过皇后娘娘的赏!

一路走,一路瞪。

丘聚眼眶发酸,终究没落下风。

杨瓒忽生感慨,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当真至理名言。

至乾清宫,大车停住。

张永刘瑾在殿内伺候,谷大用和高凤翔几人掀开蒙布,仔细查验之后,确定袋中都是玉米,轻松扛起一袋,送入殿中。

东暖阁内,朱厚照换过常服,坐在御案后,腮帮鼓起,满脸不愉。

三位阁老视而不见,继续侃侃而谈。

尤其谢阁老,从上古讲到夏商,从秦汉说及隋唐,不是杨瓒来得快,两宋都要过一遍。当真不愧好侃谈之名。

中官通禀,杨瓒进殿行礼。

虽已做好心理准备,面对三只老狐狸,仍是心里打鼓,掌心冒汗。

没能出宫,又被抓住讲古,朱厚照委实-憋-屈。

见谷大用扛进玉米,无视刘阁老眉间紧蹙,张口道:“杨先生平安归来,朕心甚慰。”

“陛下厚恩,臣铭感五内。”

“此物即是番粮?”

“回陛下,正是。”

“名为玉米?”

“是。”见阁老扬眉,杨瓒立即补充,“因粮种为陛下所赐,感天子隆恩,臣斗胆,以此为名。”

“是哪个玉?”

“回阁老,山石之玉。”杨瓒豁出去,朗声道,“敬献此粮,以解边镇之急,边民之忧,伏望陛下江山永固!”

“恩。”李东阳拂须,颔首道,“陛下以为如何?”

杨瓒眨眨眼。

如此胡说八道,竟也安全过关?

“好!”

朱厚照哪管许多,盯着解开的口袋,双眼发亮。

“杨先生,此物当如何食用?”

杨瓒顿了顿,见阁老同有此意,忽然觉得,铺垫许多,这才是几位大佬的本意。

遥想收到玉米粒时的猜测,默默转头。

熊孩子这般,不奇怪。

问题是,朱衣象笏的内阁相公,竟也有吃货属性?

杨御史万万想不到,见识过甘薯,朝中诸位大佬,对蓟州种出的番粮都是万分感兴趣,期望值非同一般的高。

不是情况不允许,东暖阁内必会坐满。

见几位大佬如此殷切,杨瓒没有藏着掖着,当即献上几本簿册。

最上一本,赫然是亲笔写就的食谱!

翻过几页,朱厚照眉飞-色-悦,兴奋难掩。

“好,甚好!”

三位阁老不好同天子抢,翻开玉米种植记录,细细研读。

杨瓒无事,见暖阁内燃有火盆,得天子恩准,请几位公公取来长筷,当着几位大佬,烤起玉米。

浓香的味道,在暖阁内飘散,十足勾人-食-欲。

玉米有些老,烤过之后,却是相当有嚼劲。

杨瓒略感惋惜,低暔两声:“如有甘薯,其味更美。”

刘瑾最先听到,当下跑去御膳房,搜罗来最后几颗甘薯,按杨佥宪的吩咐,埋入炭灰。

少顷,玉米烤熟,张永先用,试过无碍,再呈天子。

“好香!”

朱厚照抓起筷子,狠狠一大口。

热气烫嘴,仍连声叫好。

三位阁老古稀之龄,雪鬓霜鬟,比起烤玉米,明显更喜烤番薯。

火盆换过三次,袋中玉米少去半数,中官和殿前禁卫都有幸分得。想起幼时经历的荒年,不免想到,如果早几年种植番粮,遇稻谷减产,是否就能少饿死些人?

杨瓒掰开一颗红薯,一边呼气,一边送进口中。

刚吃两口,就被劈手夺走。

以为是熊孩子,转过头,却对上刘相公一张英俊的老脸。

不知何时,天子阁老都围着火盆,盘膝而坐,一边烤玉米,一边分红薯。

无语片刻,杨瓒重新拿起一棒玉米,默默望向屋顶,和他抢甘薯这位,当真是四朝元老,能止小儿夜啼的刘公?

与此同时,顾鼎在城内转悠许久,终于还家。

以为这个时候,能顺利躲开顾侯爷,结果亲爹竟堵在门口!

“帖子送到?”

顾世子点头。

“人可见到?”

“只有靖之在,杨御史奉召入宫。”

“恩。”顾侯爷单手持鞭,一下下敲着掌心,敲得顾世子心惊,“话可带到?”

顾世子僵在当场。

怕被兄弟揍,扔下帖子就跑,哪来得及说话。

“没有?”

顾侯爷皱眉,杀气顿现。

顾鼎咽了口口水,一天之内,第二次转身落跑。

“给老子回来!”

回去?

等着被-抽-吗?

顾世子迈开长腿,飞身穿过回廊,直奔府门。

没料想,刚推开门房护卫,冲出侯府,就见一身锦衣的顾卿,正面无表情站在石阶下。

前有狼后有虎,前有兄弟后有爹,顾世子悲怆望天,泪流成河。

我命休矣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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